马洛德

康斯与透纳

约翰康斯太勃尔(1776—1837)

 

很小的时候,康斯太勃尔就总听人提起透纳。当他还在乡下画室打杂学基础的时候,就常听同学们津津乐道地谈论着“理发师的14岁天才儿子”,那些一件一件关于“天才”的匪夷所思的事,从破格录取到18岁成立画室再到21岁成为皇家美术学院的候补会员,三年后成为皇家艺术协会会员,当然,还有他那些对克劳德洛兰的崇拜。康斯几乎在透纳的阴影下长大。

十六七岁时,康斯有幸在来伦敦旅游的中途见了这位年少成名的天才一面,那是一个跋扈的拥有着铁灰色头发的少年,他站在他的作品前粗鲁地迎接着众人的簇拥,指甲缝里尽是颜料。

但是他的画真的比我好,康斯想,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对于康斯的大多数同行来说,透纳这样遥不可及的天才是不必嫉妒的。但是康斯知道自己不同于他的同学,即使很少受到主流的肯定,他也知道自己的天赋是所有人里最好的。所以在面对透纳那个村夫一样粗野,却比他更天才的家伙时,康斯是嫉妒的,只是他一直把这些负面小情绪隐藏好(这对一个教养很好的腼腆男孩来说并不难),然后决定坚持自己的方法悄悄的追赶特纳。但他仍然默默无闻。

康斯恋爱了,玛利亚是个很好的女孩,康斯和她从小就认识了。那时候康斯家里有钱,玛利亚家里更有钱,而在小乡村里,两家有名的乡绅总是要建交的。尽管父辈关系并不平等,但对两个坠入爱河的年轻人来说这都不是问题。

于是在经历了一些悲痛但不重要的事后,康斯结婚了,那时候他四十岁。不过康斯生活虽然幸福了,却依旧默默无闻。好在虽然会有动摇,但是从来没有放弃过风景画,这几十年他的作品该发表的就发表,该卖的就卖,反正玛利亚不在乎钱。在一点一滴的积累下,他终于小有名气了。

所谓的小有名气是真的小有名气,康斯的画被放在前厅,透纳的画被供在主厅,十几号人围着舔,那个莽汉尾巴都翘上天了。

不管怎么说他们是认识了。

康斯有自己安静的骄傲,他无意“结识”透纳,透纳还总是背着手,以高人一等的姿态“点评”康斯的作品,两人的关系一直僵着,没有人知道康斯心里那点点嫉妒和扭曲的崇拜。

不过这还是没有改变什么,康斯照常拼命描绘自然的美景,那些天空,那些云。为了克劳德洛兰,为了超越透纳,更是为了自己简简单单的喜欢。他从不妥协于主流,从不妥协于透纳。自然就是自然,风景就是风景,你人类算个什么东西,他想。

在康斯五十二岁的时候,玛丽亚去世了。康斯崩溃了。他开始无暇顾及那些装模作样的形式,用以前不屑的东西画画——情续。他画了一场不精致的暴风雨。

四年后,康斯的滑铁卢大桥挂在透纳的画旁边,透纳游走过来看的时候,他正在完成最后的几笔,周围围着赞叹的人群。这一幕真熟悉,康斯想。他补完了,在众人的围观下微笑着退场。

当他听到放枪的风声赶来后,透纳已经在自己的海浪上捣鼓了,之前围在康斯的画旁边的人全都倒向了透纳,他们指指点点的调笑,看见康斯回来就对他微笑点头,康斯不自然的扯了下嘴角。

透纳回头对着康斯也笑了一下。

康斯把目光转向了透纳刚刚改完的画,他的头开始晕了。透纳加了一个红色的浮标。他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画,尽管这样什么也不能改变。他又输了。

这并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康斯想。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的。他一言不发地回到家,就像往常那样。他想玛利亚了。他其实每时每刻都在想她,但是现在这样的情绪尤为强烈。画还是要继续画的,他想。

 

J.M.W. 透纳(1775—1851)

 

透纳亲眼见证了康斯怎么一步步爬上来,自己怎么三两下掉下去。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活在这么一个荒诞世界里,他只不过是把工整丢掉了,曾经跪着舔他的人就开始说他老眼昏花或者遗传了他母亲的疯病。

原来我一直是主流,他想,主流,真是一个荒诞的词汇。不过这都无所谓了,从他决定为自己画画的时候起,就不再需要有人能懂,反正他有钱。

但是前后落差真的很大。虽然拉丝金一家一直在支持他,但是拉丝金一家就是一群连克劳德洛兰都不懂的傻叉。

康斯的画现在挂在主厅了,透纳的慢慢被丢在前厅。他们碰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是每一次都印象深刻——并不因为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只是康斯眼里的失望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从第一次看见康斯的画还默默无闻的堆放在前厅里时,透纳就知道这个只小他一岁的年轻人不比他差,这让他感觉怪怪的,他向来都是最好的。可是康斯太勃尔,这个花白着栗色头发,已经开始谢顶的美男子,镇静纯洁又骄傲,他的画就像他的人一样美好,工整精致,也许有些呆,但是有明媚的阳光在里面。

之后康斯因为妻子生病而搬离伦敦的事他当然知道,他也知道玛利亚的离开对康斯打击有多大——年轻人因此不再年轻,他画里的阳光不见了。

也许悲痛的情绪对他的创作不一定是坏事,他终于开始不再拘泥于形式了,透纳想,这样想是不是太冷酷了?

放枪的时候康斯的大作就挂在透纳画的的小帆船旁边,红色子弹打到的是透纳的画,受伤的却是康斯的脆弱心灵。一开始透纳还在沾沾自喜的满足于新的胜利,抬眼看见康斯沉默着离开,他的画再次无人问津,透纳就莫名其妙的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孤独感。

之后几年,透纳就开始逐渐失宠,他看见一个一个曾经崇拜他的人露出失望的窃笑的目光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他当然能够原谅这些乌合之众,毕竟不能强求蠢货理解天才。

但是康斯太勃尔啊,那是康斯太勃尔啊!为什么连你也会失望?你可是最好的康斯太勃尔,我们是那么的相似...

可透纳没有向任何人解释什么,他只是继续他半边疯癫的人生旅程,浪费着自己的身体和精神,1837年康斯的突然离世对他再没有半点影响。至少我还知道我没有浪费自己的天赋,他想。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魔怔,在疾驰的蒸汽火车上探出脑袋,在暴风雨中船的桅杆上绑住自己,以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姿态画画。

1851年,透纳七十六岁,死在了泰晤士旁的贫民窟。

 

当康斯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抽搐时,他就知道自己不行了。他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逐渐游离出身体。

他想起彩虹和玛利亚。

他想起透纳那些小稿,它们好像没有笨重的躯壳,只有自由的灵魂在跳舞。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透纳的时候自己几乎没看他一眼就走掉了。现在恍惚想起来,透纳眼里也有和自己相同的神情。

是失望。他想。

他比我更失望。他想。

我其实开始在试了,扔掉所有累赘。他想。

可惜我不能看见他后面的画了。他想。

但是我可以去见玛利亚了。他想。

于是康斯太勃尔在他六十一岁的时候先透纳一步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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